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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原创」中篇小说 馨香（十一）

第十一章 周末的晚餐。

挨近家，他步履变沉，又努力放慢放轻，蹑手蹑脚。太迟了，妻八成会冒火： 老人，吃饭还要请吗？”像当诅咒淘气的孩子。他是不叫话，家务事少做不说，吃饭总要人等，并且屡教不改。他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。妻够辛苦的了，放学早就帮妈做饭，洗衣服，带孩子。葱葱睡下后又备课改作业。妻图啥？不就盼他出息！只要他看书，或写点什么，妻便乐于承担家务。丈夫到底上过几天大学，比她强，比她有希望成才。再要强的妻子，也总是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可以遮风挡雨，供她无忧无虑栖息的大树的。封妻荫子，自古就是女人对男人的最大企望，也是男人追求的崇高目标。但他成才的希望遥遥无期，妻再贤惠，耐心也有限度。有时，妻洗衣服，会冒无名火，甩肥皂，扔毛刷：唉，投错胎了，变成个女人。娃儿不说，还供个活老人！”滚出几滴幽怨的泪。他慌了，赶紧接过去，知趣而负疚地洗起来。可妻看他太艰难，又破涕为笑：滚开！疲疲沓沓的样儿，洗完怕天亮了。”妻抵得上一台洗衣机，尤其擅长洗被盖蚊帐类大件。在他看来，那是费时半天的巨大工程，可妻洗三床被单一笼蚊帐，仅花一个多少时，而且干净漂色。当然，他还年轻，不愿当老人。争取多做事，除送葱葱上幼儿园顺便捎点菜回来，还想做饭。可惜，他的烹饪技术早为1982年以来的首次下降；1月经季调后的CPI则上升0.2%。已过时。煮饭，不就硬；炒菜，不咸就淡；切肉，肥的又宽又厚，没人敢下筷，瘦的老是順筋，吃了尽拤牙巴。只上了两次灶头，便被轰下了台。他终于瞅准了，洗碗是个冷门。饱懒饿心慌，吃饱了，丢下杯盘狼藉，坐到电视机旁，打着愉快的饱呃，一边剔牙，一边看联播”是何等乐事！连妻也懒得洗碗。但他发现洗碗最划算，费时不多又好看。大家不肯做的事，你把他做了，无论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，都得算份功劳吧，时传祥掏大粪当了全国级劳模就是典型。因此，即使样事不做，只要洗了碗，就不会背懒名。于是，洗碗成了他的专利。果然，妈和妻见他顿顿洗碗，竟过意不去，常常深入厨房，对他又是慰劳又是夸赞。他便心安理得，只是吃饭总不按时，屡教不改，却不能心安理得。

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椒麻鸡的烈香，他大口咽下不断分泌的涎水。打牙祭的概念已过时不用，鸡鱼弄到就吃，留不过夜。有啥稀奇，今天吃了明天买就是。过去，总嫌自己太瘦，穿两尺的腰还松垮垮的，夏天不敢亮膀子。和妻结婚后不到两年，下巴圆了，腮帮鼓起两砣从未有过的肉。衣带渐窄，裤腰从两尺放到二尺五，体重从百零几斤膨胀到一百四十几。他甚至怕得肥胖症。他得出经验：有肉吃，就不愁长不胖。什么心宽体胖，胡说八道，他并不心宽，却照胖不误。

老挑妻弟正吃酒，妈、妻、妻妹全心全意啃鸡骨头。葱葱旁若无人，高耸在凳上，左手支撑桌面，右手拿筷子在装鸡肉的瓷钵里乱搅乱翻，一个人霸占了四分之一的桌面。他小时根本没那种气魄。在爷爷那里吃饭，从不兴小孩上桌，任随大人给只小瓷碗，胡乱盛点饭菜，冷落在墙角的小凳旁，悄没声气地吃。那时真木，就不知闹自由平等。葱葱他们才真正是崛起的一代，出世就同大人平起平坐，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。

他毕恭毕敬叫了声妈”妻定的规矩，见面必须先喊妈”他不折不扣地执行。

唉哦。

老丈母咋不喜欢女婿毕恭毕敬叫她 妈呢？妈本想应声响亮的哎—衔在嘴里的鸡肉使她的发音复杂化，扭曲成浑浊不清的唉哦

妈中止咀嚼鸡肉的动作，露出瞬间的笑意，又严肃起来，似乎要掩饰什么又没掩饰住。他不解。

葱葱暂时放弃了乱翻乱搅的无政府主义，立直身子，用筷子指着命令他：爸爸，去，看陈真。

甚么？陈真！他茫然。

你女儿叫你进里屋看电视，今晚的节目是《陈真》像给中学生讲古文，妻妹将葱葱过度精炼的语言非常完整准确地为他翻译出来。

她破解葱葱语言的水平完全达到了妻的高度，以至常常在他心底造成强烈的震动，担心残存不多的一点权力—父权，也将被剥夺殆尽，因而恐惧万分。

哎，你吃宴席挺快的嘛。不怕梗倒？妻用皱纹卫生纸擦手指和嘴角的红油，异常镇静。

看《陈真》吃宴席？

他还没反应过来，随口蹦出句：我，我还没吃饭呢。

废话！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是废话。桌上分明摆有一只空碗，一双筷子，一杯斟满的酒。预谋。他们料定我没资格赴宴，故意耍弄。可恶！然而可乐。

笑声。

妻妹的笑声哈哈哈，妻的笑声嘻嘻嘻，葱葱的笑声咯咯咯，笑声没有声。

你恁积极，我以为你挨院头儿坐上八位呢。妻妹说。

他那样儿，周身莫得一点富贵相。当差狗儿的命。妻说。

爸爸瘟猪儿，爸爸瘟猪儿。葱葱似懂非懂却有盐有味地唱道。

妈唉了一声，说：快坐下，别听他们的。 同时，夹块鸡腿腿在他碗里。

吃酒，吃酒。老挑妻弟放和声。

他在妻旁边的座位上，木痴痴坐下。落地台扇呜呜呜地吹。他感到脸上许多虫子在爬，痒抓抓的。几个小虫子滚落到鸡腿上，却是汗珠。

妻掏出手帕，轻轻地为他揩去脸上额上的汗，柔声说：你嘛吃饭还是早一点嘛，让全家人等多不好。他贪婪地吸进妻手绢上的幽香，感受到母爱般的温情。

妈愤愤地规劝：当官的都蒙眼，看不到暗处的金子，你何必卖命？

妈，别那么说。老好人有老好福，说不定人家哪天要进三梯队呢。”谢天谢地，妻妹用的是老好”而不是憨”或者蠢”

对对对，就是要有愚的精神。愚公移山，坚持数年，必有好处。老挑熟练地附和并加以发挥。

来，为龙哥有朝一日有可能有希望进三梯队，干杯！妻弟端起酒杯，以下定义式的精确语言，表达良好的祝愿。

他不知所措，跟着端起酒杯。喝了口酒，很苦，像吞黄莲水。啃浸了汗的鸡腿，很酸，像嚼青梅疙瘩，焦眉烂眼。

情绪也会传染。大家见他老是闷声不响，都失却了谈笑的兴趣。妈、妻、妻妹恢复了啃鸡骨头全心全意的精神。老挑、妻弟间或小谈点什么。葱葱依旧用筷子在装鸡肉的瓷钵里翻江倒海，始终没选中一块，其实她一点不想吃。和往回一样，大人未上桌，她已撑了一肚子，眼下只不过闹着玩儿。红油糊了一嘴一脸，面目全非。谁也不敢干涉她，否则，岂止是翻江倒海，还会大闹天宫，败坏全家人的胃口。

妻妹不甘寂寞，夹块鸡肉放到嘴边又搁下，自顾自笑将起来：唉，我们厂那三个宝儿又上班了。

偷彩电那几个？妻问。

嗯。

妻妹的单位原先叫社，近年才改称厂。女工居多，官儿不算，仅三个进厂不久的男青工。堂堂男子汉在女儿国”里作姑娘大嫂的徒儿，钱挣不赢不说，还受妇人支配，既冤且屈，又莫可奈何，于是疯疯癫癫故作轻狂，但不偷不赌不流。常常被姑娘们当活宝逗乐，叫做呱儿”某天，工会那台24英寸进口彩电不翼而飞。找派出所报案，费时一月，查出是那三个呱儿干的。可彩电完好无损，没卖没用。是个谜。当天，妻妹就将这条给全家做了迅速及时的报道。

现在，妻妹追踪报道：你们说那几个呱儿呱不呱？派出所审问他们为啥偷彩电，偷了不销赃。你猜咋说？哪是偷？是学加里森敢死队，试试人民公安的侦破水平。结果挨了顿揍，罚款五十元，拘留半个月，厂里作保才得放回。好耍不好耍？

妻妹报道完毕，大家发表评论。

老挑：饭胀多了！

妈：少读诗书。

妻弟：愚昧！

他也萌生出发表意见的冲动，感慨颇深地说：这故事倒有点幽默。中国人太内向，郁郁寡欢。出几个宝儿，给生活添点儿笑料，也是好事。

精辟！太精辟了。龙哥果然不同凡响。妻弟对他的评论给予鼓励性评价。

桌上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，椒麻鸡和酒暂时冷落一旁。

啥子‘不同凡响’响个屁！那几个呱儿像没事，说啥关禁闭吃了几天二二三，胃口倒打开了。妻妹不自觉地深入幽默，自己却茫然不知。

这就对了。没有比较分不清好坏。甜的吃多了，吃点咸的辣的调剂调剂，食欲更旺盛。 他受了妻弟的鼓励，口顺了，嘴滑了，索性高歌猛进：不过你们厂却不必再接纳他们。任其四处流浪，尝尝舔盘子做乞丐的滋味儿，恐怕体会更深，胃口更好。并且这种方法还应该认真总结，作为开胃健脾的秘方，送请奖，或者申请专利。

妻妹听出名堂了：龙则灵，你太可恶！我还以为你帮那几个呱儿呢。搞伙在死心烂肠地挖苦人家。”妻妹直呼他大名，从不叫龙哥”

当然可恶啰，学语文的嘛。老挑不无嫉妒。他知道龙则灵话匣子一打开，莫说他上不起碴碴，妻弟也得避其三分。他端起酒杯，岔开话题：管他呱不呱哟，吃酒，吃酒。

如同老实等于愚蠢可恶和聪明在日常口语中同义。妻妹的话使龙则灵受宠若惊。老挑说他学语文的更使他兴奋异常，那无异于承认他是拥有专长的可用之才。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，善意还是讥讽，反正他喜欢听这种话。而且妻有了几分得意之色，妈嘴角漾起了称意的笑容。落地台扇呜呜呜的吹，他感觉了宜人的凉意。当老挑喊吃酒，他便猛喝了一口，又大口大口咽下几块又麻又辣的鸡肉，很是惬意。

老挑抓过酒瓶，先给自己斟满，又给他和妻弟斟满，豪爽地说：来来来，一口干！”对酒当歌，人生几何。他毅然应和：对，一口干就一口感。”三人同时一饮而尽。老挑又给每人满满斟一杯。

酒瓶上的商标：剑南春。怪不得，好香好醇。他亢奋了，又独自猛喝一口。先前的郁闷和烦躁已一半化作讥诮刻薄的话语，发泄到那三个他并不认识的呱儿身上，四分之一被酒劲冲散，他一阵轻松。肚子里又在苦苦搜索表现力更强的语言，再讲几句俏皮话，将那几个背时的呱儿扎扎实实奚落一顿，把残余的怨气排遣干净，获得更彻底的轻松。

但是，好像谁在呼唤他。

你听！好像有人喊。妻妹证明了他的听觉无误。

妻正欲张嘴，葱葱抢先接过去：别理他，吃我们的。

吃着吃着饭，或刚躺下睡午觉，就有人找他是常事。妻很讨厌，总是叫他别理。妻的这种心思，连葱葱也摸透了。

小龙！龙则灵—。

他听清是守门的王大爷扯声卖气的喊。一定有要紧事。他探出窗口应了一声，便要出去。

慌啥？喝完这杯再走嘛。老挑说。

对，喝完再走。杯底朝天，抬起腿，有些飘。一个踉跄，屋子在晃悠。

醉了吗？走稳点。妈担心的说。

没事，龙哥的酒量，这点醉不倒。妻弟完全信赖他。

是的醉不倒。一两五的杯子，才喝三杯呢。在乡下喝过半斤哩。咬牙关，握紧拳头使劲，稳稳当当地迈步。

哦，原来是民族地区来人正式洽谈代办培训班的事，他们来函过。前两天，张主任打招呼要特别留意。办这种班很划算，可净收入几万元。办成了，全院教职工一年的奖金福利就不用愁。不敢怠慢，不然，让人家抢去这笔生意，不仅领导那里难过关，还会挨众人骂。得赶快找张主任！可他在礼堂会餐呢。难道又要硬着头皮，经历那种不该享受的热闹喜庆而又使自己万般尴尬的场面吗？

他想起了去年。

欢送毕业班的宴会开宴了。礼堂内闹闹糟糟摆了几十桌，比蚂蚁搬家还复杂。《祝酒歌》欢快的幽灵在五花八门的气味中久久徘徊。

比他小七八岁的青年教师小杨，吃过那顿宴席后，便永远卸掉了令其厌烦透顶的政治辅导员的负担，嘘嘘嘘地吹着口哨到同济大学读硕士去了。也许因为小杨的也是工农兵，出于某种公允的同情，或者为了友情，他独断专行，找正谈笑风生吃着酒的院长，说龙则灵干那么多事，完全有资格吃这顿饭。不等院长点头，小杨生拉活扯，像扭送逃犯那样，把他推进了飘着五花八门气味的宴会中。

小杨向同桌的学员介绍：这是搞教务的龙老师。”他感觉有人动了动，应了几个明白不明白的哦”

他是拤进来的黑人黑户。小杨亲自给他找来碗筷，倒了香槟酒，夹了一筷菜。小杨热情的举动使畏畏缩缩的他感到有了保护人，获得了几分安全感。

他稍稍抬头，觑见同桌除姓王和姓李两位中年教师，其余都是天天见面熟悉而又叫不出名字的学员面孔。一个自告奋勇充当桌长的学员立起来说：第一杯酒，敬王老师和李老师，感谢你们用渊博的知识像雨露一样滋润我们干涸的心田。来，干杯！

杯并未干，每人只喝了一口。桌长继续祝酒：杨老师，两年来，你为我们操劳不少，第二杯酒该敬你。干杯！

桌长又说：第三杯酒…。敏捷的小杨马上接过去：敬龙老师，他美国劳工部19日公布的CPI数据也扭转了美联储18日宣布上调贴现率所引发的提前加息预期。美国1月份核心CPI月比下降0.1%也很辛苦。

哦，你也很辛苦。来，干杯！

他听出桌长只把他”变成了你”实际上等于小杨那句话的复制品，毫无情味。他感到胸口猛地扎进了一根针，心缩成一团，停止了一张一弛的搏动。

偏偏保护人被拉走了。同桌的学员你争我夺地和王李二位老师亲密拉呱，像对待离别多年的父亲。他插不进嘴，他有什么话可说？谁会听他的？他不能说不想说也说不出。伸伸腿动动手都难为情，宛若无人摆弄的木偶。

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：唉，吃唦，别客气。但这个发现等于没发现，他总有个姓嘛，小杨才介绍几分钟，就忘干净了？

他左顾右盼，盼保护人快点回来，但小杨似乎在另一桌上生了根。他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。弓着腰站起来，刚吐出我想两个字，立即反应过来：完全是多余。于是，他犹如从杀猪匠手中挣脱的猪，懵懵懂懂地窜出飘着五花八门气味而且嗡嗡作响的礼堂。

祝酒歌的幽灵又在徘徊。他仿佛看到一条丝丝吐着毒焰鼓着乌亮眼的蛇，缓缓向他游来，不觉毛骨悚然。

再也不能上那种场合了！他几乎要声嘶力竭地喊出来。

蓦地，眼前血红的阳光里腾起一片淡蓝色的雾，他闻到了迷人的馨香。眨眼间，失去了重量，飘轻飘轻。一只透明的巨手，抛来一缕紫色的薄纱，在他的颈项上缠了三转，拽着他款款飘行。眼前又倏地涌出一团黑烟，脚下出现一道很宽很宽的裂缝，黑洞洞不见底。 断层！他嘘了一声，犹豫了片刻，就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。他听到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，妻弟和许多人正从他身上踏过去。腰咔嚓地响了一下，像是断了。他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战斗故事片：几个战士跃身而起，趴在铁丝上，后来者踩着他们的肩背，迅捷地越过封锁线，军号在嘀嘀哒哒地吹。于是，他努力支撑起两条胳膊，死咬嘴唇，不让自己发出呻吟。他感觉全身在颤抖，在抽缩，在痉挛，听到肩骨在咯咯咯嚓嚓嚓地响。

1987年元月19日二稿于乐山柏杨坝。